第六十章
宋甜儿走了。她此刻要赶到薛穿心的家中去接他女儿。
梨花院落溶溶月。
一身银色夜行衣的薛穿心望着楚留香,嘲讽地笑道:“你怎么不追上去?”
楚留香不为所动,镇定道:“我应该追上去么?”
薛穿心大笑道:“楚留香,旁人不知道你,难道我还不知道?像我们这种人,见到她这样冷冰冰的女孩子,那就跟要了命似的……她越不理你、越拒绝你,你就越是为她着迷狂。你和她明明在一起过,她居然能够离你而去,岂不是大大打击了你的自信心?现在你难道不是可以为她把心挖出来?”
楚留香的脸色变了。他实在没想到,世上居然还有薛穿心这样,对他这么了解的人。
薛穿心瞧着他的脸,恶意地笑道:“你也莫要太惊讶,你的师父夜帝岂不就是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?……你们倒是一脉相承的风流脾气。”
楚留香微笑道:“你知道的真不少。”
他现这青年真的很难对付,之后的数次交锋也证明了这一点。他很冷酷、很傲慢、很贪财、很风流,甚至对自己用出的手段也相当残忍,但不管怎么说,他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。
楚留香遇见了杜先生,她用一支八瓣山茶花的花枝与楚留香对敌——这一幕教他想起了宋甜儿,她刚出江湖的时候,也总爱用花枝封住一些敌人的穴道,在她不想杀人、却又不得不动手的时候。
很风雅,很优美。
他也记得,她精通莳花、调香、弹琴、女工,也懂得画画、骑马、鉴赏珠宝、吟诗作对。
但是,都久久不用了。这几年,他几乎没见她理会过除了剑之外的东西。
薛穿心有一点说错了,夜帝不是他的师父。但是他老人家确实指点过他的武功,他其实是楚留香的外公。
杜先生竟然想要勾引楚留香。但她的想法却被一阵幽柔的琴声打断了,楚留香循着着琴声寻去,就见到了宫髻华裳的玉剑公主。
他和玉剑公主谈到了焦林。
“有一次母亲派人带我去见过他的。但他却没有抱我,他连看都没有多看我一眼。”
楚留香当然知道焦林为什么会这么做。玉剑公主跟着玉剑山庄的杜先生,会有更好的前途,他不能让她牵挂身为一个江湖浪子的父亲。
他却又想起了今天宋甜儿提起小渊时,欲言又止的神情。
其实楚留香自小也没有见过母亲的。长大后他听人说过,他母亲是世上最温柔、最美貌、最清澈、最可爱的一个女子,甚至连她的武功、轻功、才华、风姿都无一不是绝佳,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的时候有点口吃。但因为铁血大旗门的规矩,他不能接受母亲的爱,必须在严酷的冰天雪地接受训练。
因此他也没有觉得,小渊没有母亲的概念,有什么不对。
现在他却真的觉得不对了,很不对。
楚留香并没有在正常的家庭里长大,他甚至从来没对家庭产生过渴望,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亲。
而当他真的成亲后,他也一如既往地在外头奔波,为朋友、为江湖而奔忙,甚至将新婚妻子抛在家中。
不要说什么很忙,不要说什么某某事情很重要。压根他就是没有这个概念而已。
就算成亲了,他和宋甜儿还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。
当然,宋甜儿离开他,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。现在说改变,又是否已太迟?但至少楚留香突然对江湖产生了一点厌倦之情。
其实越是杰出的人,在人群中就越是会感到寂寞和不舒服。他们通常情愿自己呆着,因为在孤独中他们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才感到快乐。
宋甜儿完全是。楚留香又何尝不是。
只是他天性对友情、对冒险、对欢会有一种渴望。
现在呢?楚留香是不是已情愿抛下一切,与宋甜儿同归海上?
在马车上,楚留香失神地想着,突然微微苦笑:还在奢望什么呢?莫非你忘了她是如何绝情地离开你的么?
楚留香被那位樱子姑娘请到一个扶桑老者面前。两人相对而坐,面前摆着几只晶亮的水晶杯,墙上挂着的对联写:“何以遣此,谁能忘情?”
谁能忘情?
人道海水深,不抵相思半。
石田斋请楚留香去杀史天王,为此捧出了一整箱明珠碧玉。楚留香看着这一箱子宝物,忍不住笑了。
他是该笑的,天一楼随便一艘船出一趟海,至少也能赚回十倍的价钱。
石田斋说出了另一番话:“只要你愿意,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,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,让你们两情欢洽,共渡一生。”
楚留香的笑容止住了。他面上没有表情,熟悉他的人却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抹痛苦。
“你做不到。”
石田斋道:“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!”因为他有钱,在扶桑国还很有权。
楚留香说:“你做不到。我的确有一个梦中人,她甚至每天晚上都不放过我,让我一觉也睡不好……但我寻不回她。就连皇帝也寻不回她。”
“没有人能强迫她,甚至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心意。”
石田斋笑了,淡淡的、轻蔑的笑意:“不知是哪家闺秀?”在他的想象里,这女孩子必定有一个可怕的家族,或者又一个厉害的父亲,但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