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修……
暮青穴道受制,口不能言,只能定定地望着元修,任昔日挚友的名字从喉头滚过又咽下,割得五脏六腑都疼。
元修看着暮青那被血糊住的眉眼和那清冷如霜的目光,一时失了神。这夜这风,让他想起了在上俞村中初见她的情景,那眉眼被血糊住、口口声声说着孤僻的少年……
“你还是当年模样。”元修走到暮青面前,在她肩膀上拍了下,就像当年那喜欢拍爱将肩膀的大将军。
可他终究已不再是西北军的大将军,而是北燕帝。
暮青觉出身子骨儿一松,知道穴道已解,一声不吭地从袖中弹出把解剖刀来,抬手就朝元修刺去!
侍卫们大惊,正要出手,元修已经制住了暮青。
仿佛早就料到暮青会上来就动手,在她抬手的一瞬,元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。怕伤着她,他的力道很轻,暮青却觉得经脉中似有内力在游走,浑身麻软无力,只能任由元修将她拥入了怀中。
甲胄冷寒,男子怀里的温度却烫得灼人,他笑了起来,一股烈阳般的气味侵入她的鼻间,连声音都是初次离她这么近,“你这脾气也还是老样子。”
元修声音带笑,听不出苦涩意味,他是真的很开怀。
侍卫们戒备着山林四周,听见笑声无不侧目。陛下心性深沉,不苟言笑,纵然是笑,笑意也从不达眼底,他们侍驾多年,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开怀的样子。
暮青紧锁眉头,极力压抑着情绪,她已能开口,却还是不发一言。
元修放开暮青,望着她眸底涌动的情绪,眉宇间的不忍之色稍显即灭,抬手拍了下她的肩,将她的穴道重新封上了。
“你我稍后再叙旧,有客人到了。”元修说话间瞥了眼月落的方向。
侍卫们大惊,刚抽刀转身,元修就朝那方向凭空挥出一拳,拳风如雷,刮得老树繁枝飒飒一摇!
枝断叶落,树上却没有人。
树上无人,林子里却传来一阵桀桀怪笑,笑声似近似远,若实若虚,苍哑枯老,不似人声。
侍卫们急忙护驾,将元修和暮青围在中间,仰头望向山林上空。
山林上空星光细碎,苍老之音从四面八方而来,“小子,放下我家少主人,婆婆我让你死个痛快。”
“原来是梅前辈。”元修负手而立,显然知道少主人称呼的由来,也知道梅姑。于是就在说话之时,他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掌心一张,大风卷起弃在地上的长弓,长弓入手之际,箭已在弦!
弓箭是从镇上的弓兵手中夺来的,箭上淬了毒,离弦之时捎着罡风,嗖地朝方才那棵老树射去!
眨眼间,箭从树身穿过,留下一个手臂粗的洞,洞后无人,毒箭却去势未停,所经之处,穿树之音犹如雷声,木屑纷飞如同星坠!
山林里被一箭开出条路来,歪歪斜斜的树后被逼出两道人影,一男一女,正是那灰衫汉子和柳寡妇。
侍卫们一见到人便纵身掠去,与二人缠斗在了一起。
拼杀声响彻山林,元修立在暮青身边没动,依旧看着那树。
树后传来一阵怪笑,一张狰狞的面孔隔着树洞与元修对视着,梅姑抚掌赞道:“好!好!能觉察出我的踪迹的人,很久没有见到了,看来当今江湖上的后生也不全是草包。”
暮青身不能动,看不到梅姑,心中却不犯疑。梅婆婆等人没回天选大阵,这些年来,一直在暗处跟着她。侍卫们起初毫无觉察,后来是因为神殿御膳房里总丢膳食,这顿丢只鸡,那顿丢只鸭,御厨起初以为是谁偷嘴,严厉盘问之下一无所获,这才报告了殿监。
殿监不敢拿小事扰她,就点了几个殿值侍卫夜围御膳房,企图抓住蟊贼,不料御膳还是丢了,侍卫们连蟊贼的影子都没见着。殿监这才惊觉此贼是个高手,慌忙将事情禀告了月杀。月杀命两名神甲侍卫避在御膳房暗处查察此贼,不料依旧是贼影未见,御膳照丢。
她得知怪事后命殿监清点了殿库等要所,发现珍宝器物未有遗失。神殿宫殿阁楼一百一十八座,内藏奇珍异宝、御药典籍无数,遗失的却只有御膳。
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藏身神殿不为行刺、不为盗宝,只为了偷吃御膳?
她心里有了数,毕竟这世上能在神甲侍卫眼前盗走东西而不被察觉的高人没多少,顿顿偷吃,连吃数月的古怪人就更少了。
既然梅姑不愿露面,暮青也不说破,只命御膳房每日多备几道例膳,并列下少了的膳食单子,十日一奏。三个月后,她阅过食单,勾了几道常被偷吃的菜,命御膳房多做这些菜,尤其是节庆的日子。
就这么着,御膳房里的吃食顿顿被偷,一直被偷了三年。
可自她起驾离开神殿那日起,就再也察觉不到梅姑的踪迹了。她猜测,仪仗沿途歇在驿馆,梅姑应是混入了市井当中,但这只是猜测,这位脾气古怪的老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、离仪仗多远,她都一无所知。
今夜,梅姑来得这么快,着实在暮青的意料之外。这次先行出京是她和大哥密谋的,目的是为了借隐藏在朝中的逆党之口将她的行踪泄露给沈问玉等人,以便将大皇子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。这次奉旨行动的是虎贲军,大图的精锐骑军,战马之精良,不输边塞马匹。元修扮作虎贲军入城,他本就善骑,坐骑又精良,出了城奔驰十余里也就一刻的时辰,暮青料想梅姑若在,定会跟上来,却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。
拼杀声正急,暮青的思绪却飘远了,回过神来时,心头咯噔了一下——太静了。
不是杀声停了,那灰衫汉子和柳寡妇正与侍卫们缠斗,静的是元修和梅姑,二人隔着树洞对望着,这么久的时间里,谁都没动。
忽然之间,林子里起了风,暮青看不见那棵树,却觉察出了起于那方向的一丝微风,听见了树叶轻微的响动声。
梅姑毫无预兆的从树后闪出,灰白的发和老袍在微风里扬起,地上的树叶乘风而聚,朝元修卷去。
这些落叶都是元修方才用箭震落的,此刻聚起,铺天盖地,仿佛残墙。
元修在梅姑动时也跟着动了,他取箭开弓只在眨眼之间,树叶卷来时,箭已离弦。
箭破树墙如穿豆腐,轻而易举地破洞而去,洞后却猛然飞来一片老树皮!
那只是一块树皮,却有刀斧之力,与元修内力刚猛的一箭迎面撞上,箭的去势竟然一停,箭身咔嚓一声从中爆裂成两半,如同两支长针般向左右射去,一支穿入树身,一支朝混战的人群而去。
一个侍卫正与灰衫汉子厮杀,猛的惊觉身后有杀气逼来,旋身欲避,却怎敌得过元修和梅姑一同逼出的杀招?
噗的一声,半支长箭从侍卫后腰刺入,自腹前穿出,带着一串血珠扎进了一块山石中!
侍卫闷声跪倒,头顶铁环声哗啦啦一响,还没来得及抬头,大环刀已经落了下来。
一颗人头滚入山林深处,灰衫汉子踏住尸身跃起,挥着带血的大刀与余下的侍卫厮杀在了一起。
树叶已散,梅姑又不见了踪迹。
元修搭箭开弓,毫无迟疑,十余箭后,林中树木倒伏,风荡尘扬,百步之内,无一完木。
梅姑远远地蹲在一棵倒下的老树桩上,把玩着一缕灰白的枯发,笑道:“了不起!年纪轻轻就有此内力,后生可畏。你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,功力定比我深,可惜呀……我看你的气色,似有心疾,怕是活不到我这把年纪。今夜你大动功力,少说折寿三载。”
元修挽弓而立,静默不语。
梅姑问道:“小子,你是何人?为何要劫我家少主人?难得婆婆我惜才,你要是放了我家少主人,今夜兴许我能放你活命。”
元修抬了抬眉峰,眼底显出一丝讥嘲,自报家门道:“晚辈,元修。”
“……元?”梅姑一听,目光顿时冷厉了起来,但让她生出戾气的似乎并不是元修这个当今天下如雷贯耳的名字,而是那个元姓。
当年,武平侯一族因皇子党争获罪,无为道长虽已出家,却未能幸免,下令诛杀他的人正是元修的姑母元敏,而无为道长与轩辕圣女之女也因此为奴,流落江南,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。
“元家小子,偿命来!”梅姑猛地从树桩上跃起,不再虚张声势,张开五指就朝元修的心口抓去!
元修显然知晓当年的恩怨,故而才在梅姑说出放他活命之言时露出了讥嘲的神色。
生是元家人,乃他的宿命,曾经为之挣扎痛苦,而今已然无所畏惧。
元修忽然弃弓掷箭,退至暮青身边,说道:“借神兵一用!”
话音未落,暮青便觉出袖甲一松,寒蚕冰丝已落入了元修手中!
元修初驭神兵,却像是个老手,腕力一放即运丝而出!月已西沉,杀势太疾,星光根本照不出冰丝所在,梅姑仅凭感知杀气在林中腾挪掠跃,数息之后,她移入混战的人群中,五指如鹰爪,一手抓住一个侍卫就朝元修扔了过去。
生死一瞬,元修收兵,一脚将扔在地上的长弓踢向侍卫。
那侍卫被长弓砸中胸口,吐血飞退,撞上后面的侍卫,二人连同长弓一同跌落在地。树叶扑起,人群被星光树影割得细碎,血沫子扬在半空尚未落下,一片树叶忽然从中裂成了两半。
漫天树叶当中,这片树叶裂得无声无息,没人察觉,只有梅姑耳廓一动,双目猛张,飞指疾弹!
这一弹,一缕真气射出,灰衫汉子正与一个侍卫杀得你死我活,冷不丁遭那缕真气捅住腰窝,身子猛然一斜。
一斜之际,神兵穿过他的腋下,血花绽开,一条壮硕的手臂凌空飞起,在山林上空划出一道血弧,手里还握着一柄大环刀。
“昆哥!”柳寡妇脸色煞白,急忙飞身接人。
而就在梅姑分心救人之际,元修带起暮青纵身而去,“撤!”
柳寡妇接住人时,侍卫们已跟随元修撤向官道。
梅姑要追,刚运力而起,忽然仰身一折,几缕灰发飘散在空中,但她落地之前仍弹指射出,远处绽开两道血花,两名侍卫被震碎后心,吐血落下,其余人上了官道,战马嘶鸣几声,马蹄奔起,几息的工夫就去得远了。
梅姑骂道:“元家小辈真是奸猾!”
和她交手,元家小子一直没有离开少主人身边,对付那神兵需出厉招,她怕波及少主人,出手颇有顾忌,只能把侍卫们扔出去,想迫使元家小子收兵,不料他只是作势收兵,借踢弓之举隐藏了杀气,将那神兵藏于弓下,稍偏寸毫,朝着赵昆去了。
当时,侍卫、长弓、血沫、飞叶,所有的事物都挡着元家小子的视线,他竟能拿捏得准赵昆身处的位置。
赵昆使的是大环刀,刀背有环,运刀而响,能扰敌耳目,也易暴露招法路数,非用刀高手不能驾驭。那元家小子定是凭听声辨位埋的杀招,这小子身在敌国遭遇强敌,竟还能如此镇定,真是棘手!
“啧!”梅姑听着远去的马蹄声,怒从心头起,迁怒步惜欢道,“麻烦死了!南兴帝简直昏聩!少主人身无内力,又使不出神兵一二分之力来,给她神兵作甚?!”
“昆哥!”这时,柳寡妇为赵昆点穴止血不住,忙将毒绫当绳子紧紧地扎在了他的腋下。
“麻烦死了!”梅姑又骂了一句,走到赵昆面前将他点住,捏开他的下颌,不知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,赵昆吞了下去,脸色没好看多少,血却慢慢止住了。
“多谢婆婆。”柳寡妇道。
“待会儿我去追少主人,你们两人不必跟来,设法联络我们散布在江湖中的那些老人,让他们跟着我留下的记号来。”梅姑一贯不爱与人客气,吩咐罢了就往石沟子镇的方向望去。
柳寡妇应声时也往镇子的方向望去,那边蹄声隆隆,正往这边赶来。
片刻后,一队骑兵过岔路而未停,往元修撤走的方向驰去。一队人马则在官道上停下,往林子里来了。
林子里的树木倒了一片,山风将血腥气送上了官道,想留意不到都难。元修不可能还在林子里,月杀率人进来只是想摸清林子里出了何事,没想到一进林子就看见了梅姑。
林中有三具尸体和一条断臂,现场像被一场飓风摧残过似的,凭月杀的眼力,一眼就能看出树木因何兵器而折,手臂因何兵器而断。
月杀脸色苍白,嘴角还挂着血迹,环顾了一眼林中情形后,对梅姑抱拳说道:“见过梅前辈,末将……”
“我认得你。”梅姑打断月杀,心头怒气未消,一并迁怒道,“你就是那个教了少主人三年,还没教会她把那神兵运用自如的笨蛋侍卫。”
月杀:“……”
梅姑把手一伸,“笨蛋小子,把你的神兵交出来。”
柳寡妇一愣,这才明白为何梅姑刚刚不立刻去追少主人,反倒说待会儿,原来是料到侍卫们会追来,在等神兵。
月杀片刻也未迟疑,解下袖甲交给梅姑之后,把外袍一脱,将神甲也一并脱给了梅姑。
元修内力刚猛,月杀硬生生接下那一箭,被震断了手臂,受了内伤,神甲一脱,里头的衣衫已经湿透了,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镇子里策马追出来的。
梅姑见月杀干脆,脸色稍霁,说道:“就凭你们,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对手,别跟来添乱。”
说话间,她跃至一棵树下,凭指力在树身上画下了一个记号,“我这就去追少主人,沿途会留下记号,把你们能联络到的人都找来。记住,只找你们的人,不要相信大图的兵马,不要擅自行动,谁给婆婆我添乱,我杀谁!”
说罢,梅姑提着神兵神甲,灰雁般纵身而去。
梅姑一去,月杀身旁的一个侍卫就问:“头儿,真不知会大图兵马?”